中華武術的針砭---對趙道新先生的訪談(三)
趙道新 黃積濤
對趙道新先生的訪談
第三天黃:您獨到的武學思維令我心裡時常湧出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可您對當今中華武術的技擊威力的懷疑和否定又使我心中忐忑,當然,我知道少數拳法和高手即使再「厲害」也救不了中國武術。但是,如果真正叫人心服,恐怕還得更具體地對中國拳術的主要「經絡」的結構進行剖析,指出其中的弱點來。其實,我也曾很討人嫌地向許多拳術家請教過他們本門拳法及整個武術的不足何在,可「回答』只有三種:第一種拳師自稱才疏學淺,不具備指責拳術的資格,並勸我老實學拳,勿胡思亂想;第二種拳師借此痛罵旁門或旁人,其中多為對某個人或某件事的私怨,而與學術無關;第三種拳師則表示不滿,好像說:「呸!你這叛徒,大不敬,大逆不道之流。我的拳術中國第一,中國的拳術世界第一。」
趙:可他們都在對你說:「我們都很害怕」。害怕觸犯了那個東西,害怕看清了那個東西,害怕得罪了其他的害怕者。實際上,那個東西不是現實中的國術,而是幻想中的國術。拳術在幻想中越傳神,在現實中就越失真;而拳術在現實中越貧乏,就越想用更神聖的幻想來彌補。中國武術理論和技術的破裂由此與日俱增了。
黃:您願意具體分析一下中國的拳術嗎?
趙:只是時間不夠。這樣吧,這裡只談主要的輪廓,每一方面也只是「點到為止」,且不受條理層次的拘束,另外,國術的優點你我已經聽得夠多的了,這裡只談缺點。
黃:好。首先您對武術分內、外家或按地區分類怎麼看?
趙:中國技擊若想發展,現在試行的拳術分類法必須全部打破。這倒不是說這些分類很不合理,而是說這些分類只能部分地劃分拳術的演練特色,而絲毫不能說明拳術的技擊特點。拳術類型的分割應該是「打」出來的,而不是「練」出來或「編」出來的。它應該反映人體和不斷翻新的技術,而不是千百年一成不變的宗教式的門派習俗。少林、武當、峨媚、終南等分類恰說明瞭古時交通不便所帶來的交流障礙,今天早該成為陳跡了。而內家,外家來源於尚武的書生為抬高身價而妙筆生花,然而誰也不願承認自己是「外家」。其實,在榮辱生死悠關之時,誰的拳腳都是「無家可歸」的。
黃:可內外家的劃分至少代表了拳術的剛與柔。
趙:「剛柔」的意思更加含混和泛泛,它只能作為拳師對其他門派品頭論足的口頭禪,一旦用
到自家的拳技便都「剛柔相濟」,「內外兼修」。好像自己總是站在「剛」與「柔」的居中點上來評審別人是「偏剛」還是「偏柔」。太極拳等柔技真的靠「四兩撥千斤」來闖蕩江湖嗎?「以搏人為主」的形意拳為什麼屬於「內家」呢?西洋拳擊也是人的創造,那它是「剛」是「柔」呢?
黃:但「內外」和「剛柔」的學說畢竟導致了深奧的內功練法,即由意到氣再到勁貫通法術的發明。
趙:「意、氣、力」,「精、氣,神」等等和與之相應的內功修煉是很難用正常的語言說清楚的。它似乎是自己暗示自己產生種種舒適和強壯感覺的方法,也可以說是某種宗教符號式的召喚。但在技擊上都不大靈驗,至少有許多新的理論同它一樣有效,甚至比它更實際。
黃:那麼,您認為中國武術在打法上有什麼欠缺?
趙:國術的打法忌諱太多,除了避諱某些不約而同的東西外,各門各派還有各自的禁忌,譬如,每門拳法總忌諱與其它的拳法雷同,於是追求奇異,冷僻成風,說一個練八卦的很像太極會使他難堪,說一個練形意的很像拳擊他會覺得恥辱,要知道最能表現拳派風格的並不是打法,而是故意擺出的門派禮節性招式。這類招式在表演和對峙中還算有用,但在短兵相接時則完全是多餘的,笨拙的。另一個忌諱是怕摔倒。在中國民間的徒手格鬥較量中,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即除兩腳之外身體任何部位著地都意味著失敗、屈服和「栽跟頭」。所以南方器重「馬」,北方推崇「樁」。國術也多要求步距大、重心低、上身中正,殊不知這種四平八穩的技巧實用的代價是什麼?其一,在「抬腿半邊空」等影響下,失去了下肢的進攻,特別是極富殺傷力的高踢和高膝強擊。其二,中國最優秀拳種中的「蛙勁」只不過是力求使動量沿人體某一路線儘可能低損耗、長距離的傳輸。還沒有自覺地利用不平衡所產生的大質量部位的慣性運動來發力。其三,時時提防「失重」必阻礙步法與身法的閃動和靈巧。上述我們所丟棄的東西也正是現在國際搏壇最寶貴的東西。傳統拳術是「老人拳術」,「老」是聖賢、權威和高深的同義詞,而老年人當然是抬腿艱難,倒地危險了。這樣,在授拳時掩蓋「聖人」弱點的託辭自然就是拳術忌諱「不平衡」了。但是,拳術並不僅僅是摔跤賽。以失穩換來淩厲的一擊,即使倒地也值得。打法我就先說這點吧。
黃:下麵您談一談練法好嗎?
趙:我們的拳師總喜歡在招數和打法上尋求獨創和隱秘。其實,真正獨特的、能保密得住的是訓練,俗稱功法。訓練方法決定著拳術的優劣。而中國現存的傳統功法基本上是低效的。表現為「功夫上身」所花費的時間太長,即使有了「功夫」也不完全在某種格鬥中頂用,並易出現傷害、勞損和疾病。訓練是一門龐大的綜合學問,決不是幾十年如一日、起三更、練三九就能成功的。在這兒我不多說了,我只談幾個「錯位」:首先是練法與用法的錯位,不管哪門拳法都以不能散打為恥,可哪門拳法把大部分時間花在散打上呢?國術大師們在練功上有
兩個很可笑的錯覺,
一是認為真搏實打是拳術的最後一課,只有「功力」精純後才能試著臨敵;
二是認為精熟了推手、對練等近似格鬥的技能就等於提高了真正格鬥的水準。
當然,在低陋的條件和訓練術下很難實現肉搏,業餘拳迷也不願總是腫臉瘸腿去上班。但拳術想上高層次,「錯位」就必須彌補,最終的決戰怎麼用,學習的開始就怎麼練。另一個「錯位」是疲勞和強度,民間拳手只知天天長時間埋頭苦練,實行低體力消耗戰術,自身的肌肉,神經等格鬥所需要發育的組織並未被充分刺激。他們對更新訓練器具、設備或請助手陪練有一種天然的憎惡,他們更願意在黑暗或無人的角落裡獨自比劃和默想。我真搞不清武士們是為了人生而借助中國武術,還是為了乞求「中國武術」的憐憫而苦行。此外,理淪與實踐有錯位,技術與素質有錯位,公開性操練與閉門秘練有錯位……我就只舉這幾例吧
黃:那武術界的體制又如何呢?
趙:我們先不談官方武壇的組織方式。僅就民間拳界而言,學生藏在心底的選擇明師的標準是什麼,歷史不明的神秘老頭兒為最佳;能椎推搡搡,會高談闊論的居中;不能打,不會聊,只在拳術某一方面有研究的則很勉強。雖然人人都說這樣不科學,可某「大師」到臨時卻人人都動心。另外,一師多徒制的「牧羊式教拳」能培養出高材嗎?授拳不同於中小學,它需要師生更密切的接觸,科學到了高水準也需一師一徒制,拳術則應更進一步,施行「多師一徒」制,只有各派拳師,體育專家,醫學家,營養師等等與技擊有瓜葛的領域的方家通力合作,才可能造就出中國真正的高手。
黃:這些天咱們的話題總是圍繞著作為一個整體的中華武術,您樂意更進一步對傳統拳術的具體門派進行批判性的評價嗎?我知道過分具體有時會傷害某些人的信仰和自尊,我不想在無情地解剖拳學時造成人際摩擦。所以,只想請您將中國名的不足之處列舉一二。
趙:咱們先談形意拳和八卦掌怎樣?
黃:好,從傳統上講您是形意八卦嫡傳,您和韓慕俠是張佔魁門下最有名氣的學生,從自己的門派「開刀」令人敬佩。
趙:別那麼說。咱們先談談形意拳,如果說二、三十年代全國擂臺上的優勝者中形意拳手居多,那現在的形意就「差勁」多了。原因是最講究「合一」的形意拳除染有國術的通病外,還有「不合」之處。首先,「招」與「勁」不合,形意是「打人」的招「推人」的勁,用在擊打上吧,拳掌發出只能打動對方,力量少有破壞性;用在推揉上吧,伸掌伸拳又難以將對手遠擲。其實,形意拳家至今未搞清形意拳是專用於「散手」還是「推手」的技術。此外,「形」與「意」不合。都在高唱「形意並重」,都在走極端。一些人講求「形骸」成癖,一些人追尋「意念」成瘋。前者被三節、四梢、五行、六合……捆成了五花大綁,後者則躲在幽處獨享精神激戰。還有「拳法」與「功法」不合。誰要是想終生若練五行拳、十二形、雜式捶或直接用拳招來格鬥就能「升堂入室」那就太天真了。人們喜歡把形意拳與西方拳擊比較,但
人們也害怕這種比較。中國事就非要純而又純地「走自己的道路」,哪怕是與洋人的拳技有一點偶然的巧合也要立刻刪去。可依我看僅就訓練方法和比賽制度而言,形意拳就該好好向拳擊學習。
黃:形意八卦的出現是不是想用八卦掌來彌補形意拳的不足呢?
趙:形意八卦的互補最初來源於董海川、郭雲深及門徒間良好的私人關係,後由張佔魁創拳,但形意的欠缺不是八卦都能補上的,八卦掌也有不少缺點,同樣也不是形意能補的。例如,八卦掌有層很厚很厚的「皮」,不易看穿,外觀卻給人以複雜和神秘的感受。使人著迷,也使人上當。第一層畫皮,是董海川和繼承者們的俠義故事,「水分」極大。第二層表皮,是八卦學說往八卦掌上硬套。歷代八卦拳師談掌法必言易理,但沒人真能找出它們之間的一絲必要的關係。除了哲學啟發外,在格鬥中推敲陰陽八卦,就像點穴、氣功、輕功一樣,是一種精神上的勝利法和麻醉法。第三層真皮,是基本掌法與實搏打法混為一談。就連八卦大師也在苦思冥想:這些變化莫測的換掌遊動究竟怎麼「用」呢?那些用「蹚泥步」來繞對手飛轉,以八個方位來打擊「中心點」或憑抽身穿掌來繞到對手身後的妄想是教唆自己和他人當「炮灰」。在三層「皮」之外的愛好者撐著雙掌,在精確的小圓圈上,像初學滑冰的人躡手躡腳地蹣跚著,不時地換掌亮出了幾乎人體所能達到的最彆扭的姿式。這難道就是傳奇、聖典、怪招三位一體通向「雪花山」的捷徑嗎?
黃:大極拳在理論上和健身上是最受世人青睞的,但人們仍懷疑如此軟慢的拳法怎麼能應付暴力呢,而太極拳手則笑話人們的無知,他們有一套剛柔轉化的深奧道理。
趙:一個外行,由於沒有成見,他的印象往往是正確的。太極拳有自己的較量方式——推手。幹嘛不僅此引以為榮呢?非得是專門用於你死我活的決鬥的技術才算是拳術嗎?民國時期,大極拳家曾公開辯解:太極拳手之所以在各類技擊賽上成績不佳,是因為太極拳太高深,人們難以掌握的緣故……這是掩飾,還是坦白?太極拳理論文辭瑰瑋,堪稱傳統拳譜楷模。其主線為一絕頂的陰陽辯證關係。你要「剛」嗎,那就儘量地「柔」,柔到莫此為甚處,突然變成純粹的「剛」;你要「快」嗎,那就儘量地「慢」……且慢,這套「物極必反」的哲理很誘人,但有誰靈驗過嗎?不,你若能偷窺到那些發勁放人脆快的太極大師關在庭院內都秘練些什麼就會明白的。
黃:您是說太極說在某種程度上哄騙了那些渴望技擊術的年輕人。那麼,少林拳是否就很直率呢?它講究剛、快、猛,也是拳打腳踢並用。在人們的心目中,少林武僧是中國拳壇的實權派和最後王牌。
趙:明代的將軍就是以你這種心情去拜謁少林的,但是他們失望了。今天許多少年逃學離家奔向少林,他們也同樣灰心了。千百午來各地少林人總嚮往著練出這種或那種常人難以達到,甚至常人難以想到的功夫。其實,這類驚人高功充其量也只能算作某種雜技。插砂、拍樹、跳坑,踢樁、卸骨、點穴、一指禪等等等等,對格鬥訓練而言是落後的「土」辦法,但加上點魔術在表演開石、上吊、挨棒打、手指倒立等倒頗為引人入勝。我記得,馬良的「新武術」和現在的「武術」,這些連傳統的花拳繡腿們都責罵的「花架子」,是脫胎於少林拳術的。我記得,二、三十年代,那國術的「最後王牌」軍在拳臺上被乳臭未乾的後生追得抱頭鼠竄的場面。少林門少有文人的參與,處於理論真空下的放任自流,它的輪廓很實際,但細節很不科學。
黃:您對南方的拳種怎麼看?
趙:南拳各派從外表上看是一種自己與自己的肌肉較勁的拳術。對於內部細節恕我未學膚受。但從二十年代末國術遊藝會上看,南拳手一般是南風不競、一觸即潰的。
黃:最後,您能談淡您自己創造的拳術嗎?
趙:我的「東西」是從錯誤和失敗中泡出來的。我年輕時爭強好勝,總愛充當一些名家的「打手」來和另一些名家爭個高低。漠視他人,特別是失敗者的長處,這不但阻礙交流而且傷害感情。另外,由於與中國武道的意識主流分歧懸殊,故始終與武術界保持著距離。至今有人嘆我怪癖執拗、不識時務。起初,為解釋傳統勁法編了一趟「心會掌」,其實它只是個套路,並不能有效地提高人的格鬥能力。現在才著手把給我帶來益處和我認為較有效的訓練術和交手術總結起來,補充「心會掌」。但是,世界徒手競技的方式在不斷變化,我的「東西」也在不斷被淘汰掉,不會自己「找岔」,自己更新,就談不上先進。最近,我對「心會掌」中下肢爆發力的訓練就很憂慮,至今還未解決。我更希望有後生對我批評。
黃:可以看得出來,除此之外,您還為中國武術的現狀和前途而擔憂。今天,已有許多人對中華武術的未來進行過種種預言,您對這些預言抱什麼態度,您認為哪個可能實現,或者您對中國拳術的何去何從作些什麼推斷呢?
趙:我不是算命先生,自然不能推測國術哪年能稱雄世界,哪年消亡。但咱們能試著分析一下國術的前景。明天再談怎樣。
第四天
黃:幾天來,您站在另一個高度,把武術血淋淋地剖開,使我們這班樂知天命的人感覺到一陣陣地顫抖,我想會有人說咱們這是在無事生非、自尋煩惱的。但是,您很像隱居在武林深處的一位痛苦的先覺者,自然會先天下之憂而憂,不斷向人們發出危急警告的呼號。今天,您是否願作為一個明師為我們年輕人,為我們的武術的未來指明發展的方向呢?
趙:你知道當今中國武術界最危險、最醜惡、量強大的「攔路虎」是什麼嗎?是獨裁,是武道內部已經司空見慣了的專制。這是一套從上到下複雜的關係網。其中關鍵人物有兩個:其一,門派中的頭人,包括祖師爺、老師父等,謂之「拳霸」。其二,與武術有關各部門的某些政府官員,可謂「官霸」。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嗜好——發號施令,教導徒弟或下級該幹什麼,不該幹什麼。
黃:這有什麼危害嗎?
趙:拳術是人的文化,人是最關鍵的因素。而這「兩霸」最出色的能耐恰恰正是壓制人,尤其擅長迫害那些比自己更有才華,而又不怎麼俯首貼耳的人。另外,作為副業,他們也不時地杷別人的成果和功勞竊為已有。請你特別注意:哪個地區的武術界死氣沉沉,一盤散沙,那裡頭就一定有拳霸官霸。讓「花架子」肆虐,而不敢真搏實打,是因為「官霸」不敢擔責任,「拳霸」害怕栽跟頭。
黃:那麼,誰是「拳霸官霸」呢?
趙:你應該問:「誰不是拳霸官霸」?我們這幫老頭都或多或少地有些「霸」氣,只是多數人自己不覺得罷了。當然了,誰也不想當惡霸,但在這個武術體系下,不管多麼善良、謙虛的人,一旦被捧到了某個高度立即便身不由己了。有一種偉大、正義的感覺推著飄飄然漸入化境,看每一個武術愛好者都欠自己的情,看他們都處在矇昧的狀態等待著自己的教化。於是,把自己那點經驗一滴一滴地擠出來,調追隨者的胃口,並儘可能多地換取崇拜者的錢財和讚頌。結果怎麼樣,青少年、叛道者、創新家……這一群最容易出現拳術英雄的人,也是最脆弱、最沒地位的人被一「網」打盡了,變得溫順、圓滑了,其中的寵兒慢慢地也熬成霸業,再進一步壓制他的後輩。總之,武術遭殃。所以,那些宗師、權威、武術家還是閉嘴吧,除了就某些問題進行一番平等的討論外,最好不要以天然的壇祖和領袖的面目為拳國的子民指點迷津了。
黃:那麼好的傳統怎樣繼承?老一代人怎樣用經驗來扶植下一代呢?
趙:庸師往往把年紀當成經驗,用來馴服徒子徒孫。而明師的任務是為學生盡快超過自己創造外圍環境。「經驗」應放手讓徒弟去闖、去幹、去創。幹出來的經驗使師徒倆都受教育,這才是正常的扶植。但絕大多數老拳師卻覺得這樣做不合算。因此,你們年輕人不要上當,如果你的老師真要把你培養出來,或許他在人格上和生活上需要尊嚴,需要你的尊敬,但在學問上在技術上他決不能作你的家長,而應作你的夥伴、你的隨從。如果他覺得這樣作師父吃虧,那你就不要再理睬他,應遠離他。最多他也只能搬出那套「武德」來咒罵你,可你卻保住了事業和青春。
黃:可是,武德一直是俠士風度的標準,中國人高層次的道德法典。
趙:過去可能是的,但現在的實際效果是什麼?「武德」在中國的半空中懸了千年,誰也沒有看清它的全部內容。「殺富濟貧」之類的豪言的現代解釋是:先進的事物不許冒尖,腐朽的東西也不要死亡。「替天行道」現在也可翻譯成:年輕後生不得「犯上」,以保障拳壇獨夫作威作福。現在,捧著這套過時的「武德」來整人,挑別人的不是,則是最最缺德的。
黃:其實,我想說的是假如有一天中國武術的現存體系真的如您所願被徹底摧毀了,而全新的體系又未來得及建立,我怕武術若走入這種「破舊而未立新」的境地會面臨一場像「文化大革命」那樣的混亂。所以,在舊武術未去之前,我很想聽到您對中國及世界武術前途的構想。
趙:「中國武術」是沒有前途的。當然,整個世界武術的日子也不好過,你不要看那一時的輝煌、熱鬧。武術若今後沒有一個革命性的改變就會被那個伴在它身邊的「千古難題」逐漸地困死。而「中華武術」若照此下去便等不到那個時候,早就自身腐爛了,在快要嚥氣的時候再挨上「外國拳術」致命的一擊。
黃:「千古難題」指什麼?
趙:什麼是武術?武術是「儘量安全地表現殘酷」。可這是一個矛盾,想安全就不能殘酷,想殘酷就不會安全。自古以來,有人用金錢和奴役來淡化安全,從而提高了殘酷的表現:有人創造出拳擊、摔跤、推手等項目,以護具和技術約束來降低殘酷,從而加強了人身安全。然而,武術要求「安全」與「殘酷」這兩方面同時提高。但到目前為止,人們還只能做到以犧牲一方來補足另一方。武術缺乏安全會讓人畏懼,缺乏殘酷會讓人厭倦。這是幾千年地球上生來死去的多少聰明人未能解決的難題。而武術想活下去,我們或我們的後人就要趕快解決它。
黃;怎樣解決它呢?
趙:在這裡我只是提出問題,提醒你注意它。而解決它恐怕不是一個人、一個拳派的工作,甚至不是武術界自己能夠承擔得了的,它需要新科學、新技術的幫忙。
黃:在這裡,我們中國的武術家該做些什麼呢?
趙:我看中國拳手還是先別管什麼「難題」吧。叫中國拳界大難臨頭的是他們那套陳舊的體制,而砸碎這一頑固體系的關鍵不在於某個偉大拳術家的出山,而在於讓「小字輩」們在世界的大範圍去打去拼、用事實重新告訴那幫老傢夥、老腦筋什麼是武術。
黃:現在,國家不正是努力使武術走向世界嗎?
趙:我曾說過,政府就沒有真正重視過武術。他們瞧不起武術,覺得它遠不能與田徑、足球、體操相比。有些人害怕武術,怕聚眾搞迷信、怕小青年打架,怕擺擂臺出事。咱們再看看怎麼個「走向世界」:培養幾個洋「花架子」在國內觀摩觀摩;找幾個初學乍練的老外帶上中國的「行頭」讓中國選手嘗嘗贏的滋味;派幾個「嘴把式」到國外把東方的「實戰術」傳給西方的養生愛好者,或者引海外崇拜者「朝聖」,再高薪教幾個大鼻子徒弟……說這是「賣國」有點誇張,但至少是在「賣拳」,在廉價出售。
黃:依您之見,中國武術怎樣走向世界?
趙:必須推翻「三座大山」,第一座山是老人和官僚對各拳派的專橫統冶;第二座山是把中國武術淩駕於世界格鬥術之上,搞宗教式崇拜;第三座山是過分追求安全,不顧觀眾的情趣。
黃:在中國推倒這「三座山」恐怕是太艱難了,不知要有多少事情要做,而且會不斷碰到難以克服的困難。
趙:不,只要抓住一個問題,其它問題便迎刃而解了,那就是要「打」,參加競技,只有把武術在全人類中間「打」個熱火朝天,老人才會自動變得謙虛,官僚才能被自然淘汰,人們才可真正知道中國功夫在世界上倒底「算老幾」,安全與殘酷的比重才會被恰當地把握。但是,「打」不是兒戲,它要求我們中國人再多拿出些膽量和度量來。就是說,首先必須有「敢輸」以及「敢死」的精神準備。然後,請國外真正的搏鬥高手到國內來叫陣,並請國內的功夫好手去征泰、征日、征美、征戰歐洲。
黃:我們的拳手輸了怎麼辦?怎麼向國民交代?
趙:就是要敢輸,只要我們的拳手盡力了,就再也沒有比慘敗而歸更好的事了。一些有識之士看到了中國武術的內幕後,勸武術還是不要走向世界為好。可我認為國術還是走出國門,去亮一亮醜,挨一挨揍更好。雖然這樣做會使廣大的外行心裡感到恥辱,我們也會有漢奸、賣國賊之嫌,但這會打破國人心中的中國功夫不可戰勝的神話,徹底使舊武術體系「休克」然後「重新啟動」。只有這樣,武術才有希望。
黃:可是這樣的話,國術會不會被湮沒,年輕人會不會由此認為中國功夫不頂用了,而轉向學習拳擊,柔道、泰式拳擊呢?
趙:會有許多人這麼做,誰先進就向誰學習嘛。但這無關大局。中國武士難道就那麼不經打?打倒了再爬起來,我想會有更多的人借此反省自己和自己的拳術,中國人才能反敗為勝,使國術產生飛躍式的發展。
黃:真的要把中國功夫與世界各種搏擊術衝撞,是按他們的規則比呢,還是按我們的規矩打?
趙:這是實質性的問題,我們的武術工作者整天忙於編幾趟拳術,創幾招打法,搞幾套訓練等等,其實這並非振興武術的關鍵,真想闖出「有中國特色」的武術就要悉心研究出幾套或十幾套比賽的形式。不要只在「散打」、「推手」這兩個乾巴巴的賽制上打轉,應該先學學人家的職業化,人家的奧林匹克,人家的拳擊柔道,然後自己搞更新的競鬥方式。最終把各式各樣的格鬥賽亮出來,打一打,讓觀眾來取捨,讓人民來評點。一個能喚起觀眾極度狂熱的比賽方式一旦定型,拳手和他們的指導者就會拚命地尋找在這個賽制上更實用的技術。於是,更具實戰價值的拳術就會自然而然地不斷湧現。中國武術的技擊性才能真正被加強。
黃:要想喚起觀眾的狂熱就必須回到中國古代的「相搏」和西方角鬥士的那種血腥廝殺,我們怎麼保證運動員的人身安全?
趙:這又回到了那個「難題」,它雖然還未得到根本的解決,但我不相信中國人就那麼缺乏冒險精神,現代人敢登雪山,敢潛海洋,敢隻身去北極,敢在飛機翅膀上跳舞,總之,連大自然的破壞力都不怕,人的拳腳的那點能量又算得了什麼。其實,騎摩托車摔死是意外,而被對手用腳踢死卻是故意的,所以感情上過不去罷了。當然一名拳手無論他如何偉大也只不過為廣大拳迷的快樂而充當犧牲品,為武術事業的進步而充當實驗品,但作這樣的人值得。話說回來,人不是那麼容易被打死的,我一生好「動手」,與名家、選手、挑釁者都有遭遇,其中不乏生死決鬥,但幾十年來連一顆牙都沒被打掉。在武術圈中,作為一名勇敢的選手我想他會有一些「敢死」的精神的。
黃:現在的人都在向「錢」看,都願意相信神乎其神的東西,把武術搞成一種血肉橫飛的肉搏,觀眾會有興趣嗎?資金從哪裡來?
趙:你見過馬路上為一點小事而吵嘴和打架的吧,近年來是不是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勸架的人越來越少。為什麼呢?是我們的格鬥文化貧乏得已經逼使人們不得不去欣賞那些低層次的街頭毆鬥,而且一些人起鬨、流連忘返、盡力鼓勵打鬥繼續下去。另外,在電影、戲劇、小說裡人們也渴望看到真實、激烈的武打場面。故此,人們需要格鬥,需要親眼看到格鬥或親身體驗格鬥。我想,在這個時代,如果格鬥比賽的形式恰當,選手訓練科學,武術是會超過足球而成為世界第一運動的。從某種意義上說,觀眾的熱情就等於金錢,通過廣告、資助、門票、電視轉播等等管道可積累豐厚的資金,資金反過來又促進武術水準的提高。而武術水準提高了會使其明星們更加耀眼,使拳迷們的信仰更容易寄託,更好地享受神秘。
黃:假如中國人真的在全世界擺擂臺,那他們將憑藉什麼拳術作戰呢?少林拳、八卦掌等拳法是否還會派上用場?
趙:中國人幹嗎非要追求某種獨特怪異的拳術呢?使用什麼樣的拳術要按比賽的規則而定,傳
統拳術在新型的比賽中雖有可借鑑的地方,但其主體,上至形意、太極等名拳,下到裘先生的螺旋拳和我的心會掌,恐怕都免不了要進博物館。今天對我們來說至高無上的東西,那時可能一文不值了。但是,這並不等於我在完全否定中國武術的價值。泰式拳擊之所以能夠稱雄今日世界,空手道、跆拳道之所以能夠大行其道,除了它們都有賞金制等比較恰當的比賽形式這個重要因素外,不要忘記它們也都脫胎於東方古老的拳術,而這種古老的拳術中國大陸有得是,母庸說那些響噹噹的名牌拳種,僅就我的那套心會掌中的部分技術而言,一旦能配合優良的競鬥秩序,我敢說它亦能與世界最厲害的搏鬥術抗衡,我想其它許多拳派也能如此。令人遺憾的是,目前,不是我們學習人家的賽制,而是我們忙於教人家那點「國粹」。搞不好,中國的這些「玩藝兒」又得丟給外國人去發揚光大,然後再借鑑回來,瞄準人家的尾巴窮追猛趕。
黃:我們的拳術走出中國,熔入世界之後,中國武術還有何作為呢?
趙:我說過,中國武術將不復存在,它只能作為一種地方特色罷了。中國人欲在世界格鬥領域內有所作為,就應創建出多個有特色的格鬥比賽,並在此類比賽中保持優勢,而這類比賽的最低標準是不能讓觀眾抱怨說:「這不是真打」,或說「這不公平」。當然解決那個「千古難題」中國人應義不容辭。其實,讓我預言更遙遠的事情是極不現實的,當今中國武術所走的每一步都踏在一個十字路口上,誰知它朝哪個方向拐彎,即使有個預言指出了災難,而武術聽從了預言結果避免了災難,你說這個預言準確還是不準確?
黃:明天,我要到無錫等地出差,咱們的談話恐怕要耽擱些時間了。以後,我期望能在更多的感興趣的地方聽到您不凡的見解。
趙:不過,我向你提個意見,這幾天的閒聊中顯然是你問的多,我談的多,比較起來我就「專橫」多了。以後,你不要客氣,不要因面子阻礙學術。我既討厭別人強迫我承認他的正確,同時也討厭強迫別人承認我正確,對任何人都是如此。好了,讓我們暫時拋開武術。你出差時,在扛浙一帶請幫我打聽一下我的學生薛恆源和吳天甲的下落……(趙道新先生巳於1990年逝於千里山)
趙道新(1907年-1990年),原名趙恩慶。自小自張佔魁(張兆東)先生門下學習形意八卦拳。張先生亦視其為武學奇才,遂將一身絕技傾囊相授,孜孜以教誨,並為其取名為「振邦」,寄予厚望。趙先生則深求苦索內家拳真髓,寒暑不易,功臻上乘,韓慕俠、裘稚和等同門師兄弟皆自嘆弗如。立獻身宗國之志,終生致民族之積弱,報效於祖國。日本拳聖澤井健一也常嘆弗如。於其名著《中國實戰拳法-太氣拳》譜系中,尊列其為薌翁之首位傳人。趙先生自幼喜歡運動,後師為張兆東,日本空手道七段高手武男純迷及德國拳擊家漢斯帕格恩尋挑戰,兩人施以透力皆傷,大驚服,死後留下:「心會細揣摩,劫後心得多苦語;楷模天不負,風範常存勵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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